鲍义志先生撰写的《喇家遗址与大禹治水》一文发表后,在青海文史界引起反响。文中提出“喇家遗址极有可能是大禹生活过的地方”,特大石磬和巨型玉刀是“国之利器,权力的象征”等观点很有创见。于是,笔者便写了一篇有关石磬的小文发表。但觉得意犹未尽,故就大禹与巨型玉刀及有关遗迹等再作一些探讨。
父业子承,鲧禹都是治水英雄
大禹治水的故事,是远古时代中华民族抗争自然、求生存、图发展的一部英雄史。其代表人物不但是禹还有其父鲧。有关此父子二人的故事,在先秦的各种典籍中多有记载。但这些史料又与神话传说掺合在一起。需要细加梳理考辨,方能见其真面目。
先说禹的父亲鲧。他是治水的先行者、尧帝的重臣,才能出众,深受四方部族的崇敬。但他性格孤高,特立独行,与尧帝不太对卯。尧本不想把治水的重任交给他去干。《尚书·尧典》有这样一段记载“帝曰:‘四岳,汤汤洪水方割,荡荡怀山襄陵,浩浩滔天,下民其咨,有能俾义?’佥曰:‘於,鲧哉!’帝曰:‘吁!弗哉,方命圯族!’岳曰:‘异哉!试可乃已。’九载,绩用不成。”其大意是,尧帝召开四方部族族长大会,说天下到处都是洪水肆虐,民无生路,大家看派谁去治水好?四大部族族长都认为只有鲧才能当此重任。尧认为鲧这人好自行其是,危害部族。部族长们则坚持说,鲧不是那种人,你说的不一定正确,还是叫鲧试一试,才知道行不行。那时代实行的是原始民主制,“一言堂”尚未发明。尧帝本人虽不同意鲧担纲治水,但也只能少数服从多数了。
鲧筑堤修坝,想把洪水围在山川之间,结果是九年而不成。尧将鲧囚在羽山,三年后杀之。汉代以来“独尊儒术”,儒家认为鲧既不“尊王”,自然就无能,被杀是罪有应得。受其影响,逐渐成为后世的主流认识。其实不然,从春秋以前的典籍和传说中看,鲧为治水作出了巨大的贡献,付出了生命的代价。《山海经·海内经》载“洪水滔天,鲧窃帝之息土以湮洪水。不待帝命,帝令祝融杀鲧于羽郊,鲧腹生禹,帝乃命禹布土以定九州”。这则似为神话的记述,却隐含着重要的历史故事。
其一,说明在春秋以前,有关鲧禹治水之事迹已广为流传。鲧是一位有通天贯地气魄的大英雄。他为了治水,不经天帝的同意,就将帝的息土,即生生不息,载承万物生长的天土偷至人间,用它湮四方洪水。虽因使用不当而失败,但这窃土的壮举与希腊神话中普罗米修斯从宙斯神殿中偷出圣火到人间,使人间从此有了光明和温暖,而给自身招来了鹰啄其心的酷刑,何其相似?这两位悲情英雄,一东一西,命运相同,都是为人类社会立了大功。其二,鲧偷出的息土留给了禹,使禹有可能以息土定九州。这可理解为鲧为禹的成功打下了基础,腹生禹即可理解为鲧治水的精神不死和禹继承了鲧的事业,也汲取了鲧的经验教训,鲧的失败是禹成功之母。
在春秋以前人们是十分崇敬和怀念鲧这位英雄人物的。屈原以他不朽的诗篇,表示了对鲧的同情和敬仰。《天问》一章内写道“不任汩鸿,师何以尚之?佥曰何忧,何不课而行之?鸱龟曳衔,鲧何所焉?永遏羽山,夫何三年不施?”大意是既然尧说鲧无能,为什么包括四岳在内的很多人要推举他出来担任这治水的艰巨工作,还有神鸟和灵龟前来帮助他衔石拉土?我对这些诗句的理解是:委鲧治水的事业得到了天下四方的拥戴。治水工程极其巨大而艰难,没有先例,受重大挫折在所难免。鲧的言行感动了华夏各族人民,都能听从他的指挥,就连远方崇拜鸱和龟的部族也赶来参加,所以治水是从古到今,华夏民族的共同的伟大使命,鲧和禹都是功高盖世的大英雄。父子俩开创的治水事业,代表着中华民族从古到今,代代相承,艰苦奋斗,永不言败的民族精神。这样理解大禹治水方觉全面。
喇家遗址的巨型玉刀与大禹出世
喇家遗址出土巨型玉刀一柄,这是一件十分珍贵的文物,它与大禹的出世有着密切的关联。
石刀最早出现在仰韶文化遗址中,主要用于收获和狩猎。其后,随着石镰的出现,石刀逐渐演变为“权力的象征”,祭祀的重器,质地由石而玉,便有了神圣的禀赋。另外,省考古研究所柳春诚先生曾对民间收藏家马有德先生所收藏的一柄巨型石刀,作了初步鉴定。石刀形似今日的菜刀,长62.3厘米,宽30厘米,柄部有一7×3.4厘米的孔。收藏者称此石刀出土自喇家遗址。果如此,则进一步说明了此类刀在喇家遗址中为至高的法器。
《山海经·海内经》也记有“鲧腹生禹”。一个大男人如何生出儿子?《开筮》记:“鲧死三年不腐,剖以吴刀,(禹出而鲧)化为黄龙”。《初学记》载:“大副之吴刀,是用出禹”。《天问》有“伯禹腹禹,夫何以变化”的考问。
上述这些神话传说互为参照,说明了大禹的出生非同凡响,鲧受刑之后,精魂不散,孕育三年为禹。天帝或鲧本人用吴刀剖开了肚子,大禹便轰然而出,这是何等的气势!“大副之吴刀”中的“副”字,此处应作量词,同幅,即吴刀的尺寸极大之意。这个观点如能成立,则喇家遗址中的巨型玉刀,就有可能是上古传说中的吴刀了。说明吴刀即玉刀在鲧禹一族中有着至高无上的神圣地位。
喇家遗址中,巨磬和玉刀同时出现,可能演释着与鲧和禹有关的重大历史进程。笔者在《漫话黄河巨磬》一文中,也阐述了喇家遗址很可能曾是大禹治水的重要基地的观点,和鲍义志先生所主张的:“喇家遗址是大禹治水的故里”基本一致。有的学者认为大禹故里在四川石纽,史界已有定论,怎么又出了个故里?其实不然,鲍先生说的是治水的故里,而非出生的故里,是两码事。这就像内地人在青海工作了一辈子,便将青海认作第二故乡是同一道理。
日月山上禹王庙的历史蕴含
湟源县哈拉库图古城建在日月山之顶。古城依山而起,气势雄宏。与日月山亭遥遥相望,站在残高4米多的西城墙上远眺,惟见天高地广,大野茫茫,思古之情油然而生。
2006年,笔者蒙湟源县委宣传部李国权部长之邀,对古城作了一番田野调查,始觉此城古老苍凉,魅力独具。考古学家李智信先生在《青海古城考辨》中记:此城系两次筑成。出土唐开元通宝、宋天禧通宝等钱币,认为旧城的年代至少要追溯到唐代。古城在明清时,为茶马贸易要地,繁华兴旺。俄、英等国的洋行旧址还保存得十分完整。城中原有宙宇八处,禹王庙建在城中心的高台上,各庙都在“文革”中被扫地出城了,但乡老们仍可细说其貌。
日月山上竟有禹王庙!这使我感到十分惊奇——青海地区,有关大禹治水的传说在民和等地颇多,而且有禹王石、大禹斩蛟崖等遗迹,但不闻建有禹王庙,或有之也早被风雨吹打去了——如是,则这是青海境内最后消失了的禹王庙。据了解,此庙虽只有一大间,但庙小神气大,每年有特定的祭祀日,香火旺盛。庙内除塑有大禹的神像外,四壁绘有大禹治水的连环图画,十分精美。问何时何事要在此建禹王庙?何时建庙谁也说不上,但异口同声地说,祖宗们一代代传下来,大禹治水是从这里开始的。大禹亲率千军万马治水,但是“家把”(工具)不够,西王母便给大禹送来了铁锨、板橛。今日的日月山就是西王母帮大禹筑成的大坝,将洪水堵入了龙羊峡,才留下了今日的西宁城;并说当年大禹举开山大斧劈山导水时,洪水漫天,不知从何处下手。西王母便暗中派出西海(青海湖)白龙飞越天空,龙尾在地上画出了一道线,大禹按线劈山就把洪水引入了东洋大海。这些故事都画在禹王庙的墙壁上。哈城的民间传说与“昭禹学于西王母国”等史载十分吻合。
受访的乡亲们文化程度有限,但他们用朴素的家常话,把故事讲得十分动人。这些故事与有关的典籍吻合,这实在是非常有趣的文化现象。大禹治水是从源头开始。史载:大禹“导河积石,至龙门”。从源头治水,古今同例。青海师大栗凰教授所撰的《论屈赋与昆仑神话的关系》一文,作了很好的诠释。他引用《天问》中的诗句“应龙何画?海河何历?鲧何所营?禹何所成?阻穷西征,岩何越焉?化为黄龙,巫何话焉?咸播柜黍,莆雚是营,何由并投,而鲧疾修盈?”大意是应龙怎样以尾画地帮助禹完成了治水大业?治水中哪些工程是鲧干的?哪些是由禹完成?鲧死后魂魄不散,如何跨越千山,到了西王母处?王母又是如何救活了他?使他能够教人民种植黑小米,还把洪水造成的大批水草从地上消除。有如此之大功,尧为什么还说杀鲧是罪有应得?由此栗教授把大禹治水归入昆仑神话系列。
《山海经图》中记:“应龙者,龙之有翼也。夏禹治水,有应龙以尾画地,即水泉流通。”及“昭禹学于西王母国”等史料,都说明了鲧禹治水是从黄河源头开始。这些典故又与日月山上的禹王庙有深刻的历史渊源,因为上古时代,西王母国的政治中心就在“三河之间”,民和、湟源都在此地域范围之内。早期的西王母石室就在日月山中的宗家沟,关于这一点中外史学界似有共识,笔者也曾著文附议。日月山的禹王庙,有关大禹治水的生动传说以及喇家遗址中的出土文物巨磬玉刀都出现在黄河上游。这实在值得青海的文史界加以深入探讨。
关于“应龙画地”的传说出自昆仑,还有一则信史可作旁证。唐天宝七年(748年),被唐代诗人誉为“功高北斗”的名将哥舒翰“筑神威军(城)于青海(湖)上,吐蕃至攻破之。又筑于青海中龙驹岛(海心山),有白龙见,遂名应龙城,吐蕃屏迹不敢近青海”。朱世奎先生在《西海古今谈》一书中记:文物普查小组在海心山东北部发现有明显的古城遗址。城的东北、东南及西北三面临悬崖峭壁,城呈梯形,长210米,宽65—137米,马面六座,开一门,城中发现唐代的陶片、瓦片等。如此看来,这应龙城是存在的。而哥舒翰将神威军城改名为应龙城,其渊源恐怕与“应龙画地”的传说有直接的关系。这则史料,与哈城的西王母派白龙助禹治水的传说遥相呼应。又一次证明鲧禹治水是从黄河源头开始的。龙羊峡即为古之积石峡,与哈拉库图古城毗邻,相去不过三十多公里。
综上所述,笔者认为,鲧禹治水与喇家遗址及日月山上的禹王庙,在时间跨度上虽是上下四千年之久,但的确是被一根剪不断的中华文明之线牢牢串在了一起。因此,将喇家遗址认作是大禹治水的故里,在史料上便有了较充分的依据。(程起骏)